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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旋即,刘仁赡下令更该行军路线。

    半日后,眼看天黑前就能追上高审思,游骑来报,有大股河西贼军精骑袭来。

    刘仁赡闻言面色大变。

    最终,刘仁赡在没有追上高审思时,就被河西精骑赶上。

    事实上,此时,还有定难军精骑正从北面围拢过来。

    黄河就在眼前,只要东渡黄河,就能很快追上高审思,一同回到灵州,然而刘仁赡部已经无法靠近黄河,因为河西贼军已经围了上来。

    行军队列中的吴生,望着四周绵延不绝的河西马军,心头一片冰凉,他割下一截染血的战袍,用布条将手绑在横刀刀柄上,而后严阵以待。

    战事由河西马军率先发起,他们围着朔方军奔驰,在马上引弓搭箭,轮射不休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灵州城,节使府。

    “自定难贼军西渡黄河至今,战事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,贺兰山东麓三百里战线上,眼下只剩灵武还在坚守,西南的丰安高审思业已领军回撤,前日抵达了鸣沙城,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狼狈为奸,不消多久就会联合在一起,朔方军已是无力阻止。”

    政事堂里,悬挂的巨大舆图前,李绍城听李正说完这些话,望着舆图沉思不语。

    舆图他早已看了千万遍,各方形势都已了然于胸,双方的兵马往来,跃然纸上。

    片刻后,李绍城来到沙盘前,负手凝望,依旧是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“灵武县里汇聚了河西所有守卒,人马补充到了三千之数,但围城之敌依然十倍于此,他日河西三州的贼军北来,灵武县的形势就更加严峻,能守多久不好言说。一旦灵武县失守,贼军就将兵临灵州城下。等到高审思率部归来,灵州守卒也不过五千之数......”

    李正如是说道。

    李绍城终于开口,“灵武县城防严密,三千人马驻守,兵精粮足,柴克宏难道还守不住一两个月?”

    李正寻思道:“就怕灵武县久攻不下,贼军会以偏师围之,而主力来攻州城。”

    李绍城冷笑一声,不怒而威,“灵州有本帅和五千将士在,管他贼军多少兵马,要攻克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。禁军已经开拔,不日即至,我等何惧之有?”

    李正俯首称是。

    李绍城不动如山,气度冷峻,“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,打了两个多月还没打下来,就定难军这等战力,石敬瑭那老匹夫也敢兴风作浪,真是不知死活!”

    与此同时,夏州。

    石敬瑭端坐于小案后,正在阅看堂中信使递上来的军报,军报乃是捷报,既然是捷报,信使在送上信件的时候就说明了,侧下坐着的杨光远面前石敬瑭抱拳,满面春风道:“贺喜大帅,得此捷报!刘将军扫平贺兰山东麓,围攻灵武县,如今河西三州兵马也已入关,两相合力,灵武县弹指可破,届时十万大军围攻灵州,李绍城死期将至矣!”

    石敬瑭眉头微微皱起,目光仍旧在军报上没有挪开,杨光远继续说道:“灵州一破,朔方地利尽入我手,又且河西三州掌控河西走廊,届时便是朝廷禁军前来,也将无济于事,军帅大业可期也!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石敬瑭将军报重重拍在案桌上,眉心已有怒气蓄积。

    杨光远马匹拍在马腿上,不明所以,倍显尴尬,也不知石敬瑭是何意思,一时也不知改作何言。

    石敬瑭挥手让信使退下,而后沉着脸道:“六城三百里地,攻打两月有余而未能全克,刘知远在军报上言,灵武县城防严密,军民皆有死战之志,旬月间恐怕难克——灵武县姑且如此难攻,灵州当如何?”

    说到这,石敬瑭眉心更怒更见浓厚,“当初倾尽精锐举兵西进,本欲出其不意,旦夕间将贺兰山东麓夺下,而后开关迎入河西兵马,两相合力再攻灵州城——这本不过是旬月的战事,事若如此,大江入河,饶是他李绍城兵马谋略得李从璟真传,也扭转不得局势。如今如何?河西战事拖延了两个多月都未打完,数万兵马受阻于灵武一介小城,眼下不仅朝廷禁军成了莫大威胁,那朔方军民见我数万大军,戮力两月有余而不能得三百里平地,平生许多死战之心,就使得往后战事更加艰难!”

    石敬瑭呼吸愈发粗重,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,闭目平息了良久的情绪,才没有将怒火完全表现出来,“刘知远、杜重威两人,一人自持多智,一人自持骁勇,而今攻城掠地几何?斩得贼军上将几员?柴克宏、蒯鳌、卢绛、刘仁赡,哪一个身首异处了?”

    杨光远见石敬瑭含怒不发,不敢再作言语,以免触怒对方,平白受辱,只得低头默然。

    石敬瑭站起身来,冷哼道:“事到如今,容不得本帅再坐镇后方了,这灵州之战,本帅要亲临阵前指挥!”

    杨光远支支吾吾,欲言又止,见石敬瑭看过来,硬着头皮道:“大帅若往灵州去,那长泽县的君子都如何区处?”

    石敬瑭一甩衣袖,“区区三千骑,还能反了天不成!”

    言罢,大步出门。

    杨光远心头艰涩,一席话说不出口:君子都自打到了长泽县,就在夏州境内到处奔走,夏州辖境内的各州县,不过是避之而已,根本就没有出战的意思。

    君子都虽只三千骑,但装备精良,士卒悍勇,机动性极强,定难军若要对付他们,哪怕只是驱赶,也非得出动数倍兵力不可,那还得君子都应战才行,当此之时,定难军哪有那许多人马拉出去出战?

    ——先前有党项将领自持党项马军战力非凡,擅自出战,被对方杀得大败,从那之后,再无人敢言出击。

    对夏州而言,君子都就是一颗毒瘤,轻易触碰不得,而对于以马军为傲的党项人而言,君子都在夏州运动,无疑相当于朝廷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。

    石敬瑭虽然心中知道,朝廷把君子都放在夏州境内,就是要凸显定难军的无能、禁军的骁勇善战,从而瓦解夏州军心民心,为来日禁军大举进入夏州做铺垫,但他却奈何不得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高审思带领部曲回到灵州城的时候,李绍城破例出城迎接。

    实则李绍城迎接的并不是高审思,对方虽然在丰安抵挡住了河西三州兵马许多时日,却也没甚么值得夸耀之处,这回也是奉命撤回,而不是大胜凯旋,李绍城要迎接的,却是率领五百步骑从灵武县出击,让高审思所部得以安全撤回的刘仁赡所部。

    秋风原从西天来,越贺兰山、渡黄河水,而至灵州城前,吹落道旁黄叶,浓烈的秋意铺满道路,洒满田野,在此处收敛了肃杀之意,只以宁和丰收的面目示人。

    秋高气爽,艳阳当头,城门前李绍城着甲而立,不时,数十骑自官道奔驰而至,到了城前渐缓马速,而后骑兵纷纷下马,为首的正是高审思与刘仁赡,与龙马精神的前者不同,后者面色苍白,脚步略显虚浮。

    两相见礼后,李绍城亲自扶起刘仁赡,动容道:“于大敌当前之际,率五百步骑出城追击三千贼军,并且一战败之,令数千将士安然从丰安撤离,将军之勇令本帅钦佩!”

    刘仁赡抱拳道:“众将士奋勇敢战,末将不敢居功。”

    李绍城向刘仁赡身后望去,见随行骑兵并不多,眼中闪过一抹沉重,“大战之后,将军被贼军追上,血战突围,将士生还几何?”

    念及当日战事,刘仁赡面色痛苦,沉声道:“末将在追赶高将军之际,于黄河之西为河西两千马军包围,数百将士奋勇血战,皆争相前驱,于是骑兵奔驰,士卒冲阵,直到弩矢耗尽,横刀卷刃,而无一人弃刀投敌,战至日暮,尸积如薪,血流入河,贼军人多箭密,我军骁勇多身中数矢,犹自大喊护君民、击不臣,挺身血战......入夜突围,渡河者不到二十骑,生还者十三人。”

    李绍城良久说不出话来,“五百步骑,生还者只十三人......”

    他走到刘仁赡身后,将跟随他的十三将士一一看过去,面前的儿郎年长者不到三十岁,年轻的不过十多岁,几乎个个带伤,虽然面孔各异,但神色坚韧却无不同。

    再面对刘仁赡时,李绍城沉声问:“随你出战的将士中,可有一个叫吴生的?”

    拥有进入洛阳学院的资格,而自愿从军戍守边关,李绍城或许不会给吴生特权,但必然会格外注意此人。

    刘仁赡回忆片刻,颔首道: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人呢?”李绍城问。

    “没能回来。”刘仁赡答道。

    李绍城半响不能言语,良久,喟叹道:“可惜了......”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许多时日后。

    小村前,有个老农正在翻整天地,他看起来身强体壮,只是行动间略微有些不便,仔细观察,便能发现他的腿脚有些不变。

    一骑自官道奔驰而来,到了田边后勒住缰绳,马上的骑者正是吴春,他在道旁滚落马鞍,牵着骏马走入田间小路,向正专心伺候田地的老农行去。

    老农注意到有人走近,直起腰身抬头去看,便瞧见了吴春,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,伸手招呼道:“大郎,你往哪里去?”

    “回来办点事。”吴春略微迟疑后笑着说道,他将马拴在小路旁的树上,就要朝田里行去,“粮食都收完了否?”

    “都收完了,眼下正烧粪肥田——你就别到田里来了,弄脏了一身衣裳,怎么着,许久未见,要跟我坐下来聊两句?”老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,向小路走过来。

    吴春解下腰间酒壶,拿在手里摇晃道:“回来时带了些好酒,你老可是好酒之人,正要给你老尝尝。”

    老农在小路上坐下,接过酒壶拔掉塞子,嗅了嗅,陶醉道:“的确是好酒,这香味可是难得,寻常时候喝不到。”说着,却没有去饮的意思,又将酒壶递还给吴春,“不过我已经戒了这口,不喝已有数月了,你还是快些收好,莫要引得我嘴馋才好。”

    吴春心中诧异,也在路边坐下来,笑道:“你老这样的好酒之人,怎生就突然戒了?”

    老农哈哈大笑,不无得意道:“这要是放在前些年,你几时见我下过地?”

    吴春有些尴尬,只得睁眼说瞎话,“你老是叱咤沙场之人,自然是干不管这农活的。”

    老农嘿然道:“早年可没见大郎这般会说话,怎么去了军中数年,反倒是学会溜须拍马了?”打趣了一句,老农收起心思,正经说话前叹息了一声,露出缅怀之色,“吴生那小子以前还没离家的时候,老是在我耳旁唠叨,劝我少饮些酒,跟他阿娘一个德行,可我从未听进心里去过,嘿,说出来不怕你笑话,每回我饮多了酒闹出事来,总要惹得他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,他一个读书读到根子里去的人,碰到这种时候总是羞得面红耳赤,在别人家受了气挨了骂回来,却还能耐住性子,不跟我这个丢了他请名师钱、丢了家里口粮钱的老家伙发脾气......”

    “那时候我还不觉得有甚么,总觉得是自己的种,跟着我有吃有喝是福,跟着我受苦受累也是命,也没觉得亏欠他,唉,现在想来那会儿真是有些太不应该了,有时候酒饮得多了冲他发脾气,甚至拳脚相加,骂他堂堂七尺男儿,学甚么诗书礼义,好儿郎就该马上取功名,他也从不还口,只是默默受了,其实有时候看到他独自在老树下呆着,半天不挪动一下,直到暮色降临,也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。只不过我心里还是盼望着,他有朝一日能接过我手中的横刀,去边关走一遭,说到底,还是我心里有不甘有遗憾,总认为子承父志是应该的......”

    “直到他通过洛阳学院考核的消息,和节使募兵的消息同时传来,这孩子竟然跑来跟我说,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阳学院了,要去从军去戍守边关,我这心里,才突然间变得极度不是滋味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,老农又是一声长叹,语气也变得很是复杂,带上了一丝颤抖,“临走的那天,他拉着他阿娘的手说了很多话,到了我这里,却是几度欲言又止,最终也不过是劝我少了饮些酒,对身体有妨碍,嘿,到了那等时候,他也只说让我少饮一些,不曾说让我戒了......但我知道这孩子的心意,他是想让我莫再酗酒误事,家里那几亩薄田已经经不起折腾了,他也想让我多帮衬点农活,好让他阿娘和妹子轻松些,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啊,他是个做儿子的,要是跟他阿爷说这些话,就有子训父的意思了,那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?”

    老农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终于再度露出笑意,颇有些自豪道:“所以,那天望着他离开村头的背影,我就跟自个儿说了,儿子都从军了都离家了,要是我还酗酒还不下地,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吗?说出来旁人可能笑话,我可不想来日他回来的时候,我没脸见他啊!我也想到时候我能直起腰杆说一句,嘿,儿子,我这个做父亲的,也没有一直拖累你嘛!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一句,约莫是觉得有趣,老农又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笑罢,见吴春一直没说话,面色也有些异常,老农不禁收敛神色,肃然问道:“战前他往家里寄信的时候说了,你是他的伍长......这小子在军中可还成器?有没有给你惹麻烦?此番大战,他有没有临战畏敌?”

    吴春喉咙硬如磐石,闻言连忙说道:“没有没有,吴生从未给我惹过麻烦,此番大战,他可是悍勇得很!”

    “这就好,这就好!”老农很是松了口气,又有了笑意。

    见老农这番模样,吴春要说的话像巨石一样卡在胸口,怎么也说不出来,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,“这......这地里今年的收成还好吧?”

    “好,今年可是丰收,家家户户有余粮!”老农高兴道。

    吴春见状,就更是于心不忍,只得继续找话,“往年没见地里烧粪,这技艺是哪里传来的?”

    “官吏们教的,不止是烧秋粪,还有许多技艺,说是很能肥田。”老农说道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......”吴春点头,眼睛盯着身前的农田,“今年的赋税没有增加吧?我是说......官吏收取赋税没苛责大伙儿吧......”

    话说出口,半响,没听见回音,吴生心里觉得奇怪,转投来看,立即呆住。

    面前这个方才还言谈欢快、满面笑容的老农,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,眼中的哀伤浓稠如血,怎么都化不开。

    不等吴春说甚么,老农已经颤抖着开口,苍老的声音无限悲凉,“大郎,别瞒着了......你来跟我说这么久的话,不会只是因为你是吴生的伍长,战场上的事,我知道的不比你少......吴生,是不是......是不是战没了?”

    刹那间,吴春泪水夺眶。

    “伯父!”吴春面朝老农拜下,心头如同火烧。

    吴春的反应让老农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化为乌有,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,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,胸口的抽疼太过剧烈,让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

    吴春颤抖着掏出那封血迹已经变黑的家书,双手举着颤颤巍巍递给老农,艰涩的咽喉吐字艰难,“吴生从来没有觉得伯父拖累了他,他从军,是心甘情愿子承父志,他一门心思想着,要在战场上替伯父找回丢掉的尊荣与尊严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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